↑年輕時畢卡索的俊俏樣貌
2018年3月的最後一天,國際拍賣行蘇富比香港分部在現代藝術 Evening Sale,開拍一幅1924年畢卡索在南法蔚藍海岸 Antibes 居住時的風景作品〈若安樂松風景〉,這是第一次有畢卡索的油畫在香港做公開競投。拍出的價格差強人意,加上買家佣金後成交金額是790萬港幣,大約是台幣3,000萬,和事前的預估相差無幾。相較於緊接在這幅拍品之後,常玉那幅首次出現在拍賣會的人像作品〈睡美人〉,十秒內競價就喊破3,000萬港幣相比,可以明顯感覺亞洲藏家對肖像作品的偏愛。
RT Sothebys: #AuctionUpdate: For the very first time, an artwork by Picasso steps onto the stage in our #HongKong Modern Art Evening Sale, as Juan-les-Pins' sells for HK$7,920,000 (US$1 million) pic.twitter.com/t34sLcn2kH
— FraPropertyMag (@FRAProperty) March 31, 2018
↑畢卡索的風景作品〈若安樂松風景〉以790萬港幣成交
這幅畫或許是蘇富比對亞洲藏家喜好的一點測試,就在同時落幕的年度藝術界盛事 Art Basel 裡,蘇富比藝廊手上其實還有四幅畢卡索的作品,由畢卡索的孫女 Marina Picasso 委託蘇富比直接展售而不參與競投。其中有三幅人像作品,包含一幅1952年繪製藝術家的兒子 Claude、由家人持有從未公開展示的畫作,令人相信,直接展銷的肖像作品價格會更好。早在拍賣會前兩周開始,蘇富比更向亞洲藏家借來多幅肖像畫,舉行了香港罕見的畢卡索肖像畫展覽。
這股對畢卡索的熱潮似乎從二月底就見到端倪。倫敦老牌藝術顧問公司 Gurr Jones 的執行董事 Harry Smith 親自出面,短短兩天內將佳士得和蘇富比倫敦分部春拍夜場上所有的畢卡索一掃而空,其中〈帶貝蕾帽穿格子裙的女子 Marie-Therese Walter〉以4,983萬英鎊(約合台幣20億元)創下歐洲拍場的最高紀錄。市場上對 Gurr Jones 背後買家身分的好奇和傳聞仍未歇息,緊接著 Tate Modern 美術館長達半年的畢卡索大型特展〈Picasso 1932—Love, Fame, Tragedy〉也開幕了,一時間,藝術圈的話題似乎全都圍繞著畢卡索。
這樣由拍行主導佈局,多角進行的市場策略行之有年,我相信對推高畢卡索作品的知識和價值,在香港、亞洲,特別是近年來亞洲收藏品的重心中國大陸市場,絕對會有推波助瀾的效果。
就拍賣市場的角度而言,畢卡索無疑已是最出名、最為人熟知的「頂級品牌」。他跨領域的風格和創作媒材總是吸引不同派別的收藏家,加上他所處的時代,正值亞洲現代派畫家常玉、潘玉良、藤田嗣治等先後前往巴黎的時期,他們無疑都受到野獸派、立體主義等的影響,或該說是互動。畢卡索對於亞洲市場而言,或許還因這層「同志領袖」的地位,令人格外關注。
但對於一般觀賞者來說,無論是藝術家的作品宣傳還是在傳頌的流言中,最為人熟知的無不是他那永遠對新寵和偶遇敞開大門的感情生活,如宇宙星系中的流星一樣眾多的繆思女神和女模特兒們,她們的多樣、肉慾、情感上的暴力傾向,都在畢卡索的生活和作品中得到了太多記敘。
事實上,畢卡索與他的兒女和孫輩的關係說得好聽只算差強人意。在其中一任女友 Francoise Gilot 發表了自傳《與畢卡索的生活》之後,他就開始厭惡他們之間的一雙兒女 Claude 和 Paloma(是的,就是在 Tiffany & Co. 推出珠寶系列那位)。尤其是 Claude,因為他為了確信自己能分到應得的「遺產」,在畢卡索還活著時就將他告上法院。畢卡索也疏遠他和另一位女友 Marie-Therese Walter 的女兒 Maya,即使他留下多幅小 Maya 在南法海邊玩紙船的可愛肖像畫作。他和第一任妻子 Olga 的兒子 Paulo 一家,也是老死不相往來,Paulo 的女兒 Marina 因此寫過一本書尖刻地批評她的祖父,畢卡索的遺產官司完結時,Paulo 和 Claude 其實都過世了,繼承祖父遺產的 Marina 只當它們是一份沒有愛的贈與。她述及祖父一向對自己冷淡疏離,「會讓任何想接近他的人步入絕望」、「我是反畢卡索者,我討厭繪畫,它是我生命痛苦的根源。」她如此寫道。爽賣畢卡索的遺產,也或許稱得上最好的報復。
但在任何時候,我們都不應該忘記畢卡索作為二十世紀初現代藝術先鋒的角色。在我看來,即使他不願意受縛在偉人雕像那些沉悶的線條中,但光就建立立體主義一事上,絕對確立了他不朽的地位。
↑畢卡索1952年的油彩作品〈玩耍的兒童,克勞德〉
立體主義深刻影響了之後的美術史與當代藝術、文學發展和服裝設計,一般人最大的疏忽,就是將立體主義單純視為與過去的古典繪畫一樣是種感性的觸動。
立體主義基本上不是純粹的美學,是一個理性、思考辯證後的刻意實驗,甚至可以說是極為哲學性的運動。
我們都知道在攝影術發明後,畫家們越發懷疑自己是否仍要在畫布上試圖模擬人眼觀看自然的方式,三點透視和那些光影從來不是事物最完整的形象。受到後印象派大師 Paul Cezanne 塞尚的理論影響,立體主義從塞尚說的「要用圓柱體、圓球體、圓錐體來表現自然」開始探索,這個理論更多時被引申為抽象與實體在心靈中的連結。這個時候佛洛伊德出版了《夢的解析》,開啟了人理解潛意識心理過程的捷徑,到了1905年愛因斯坦發表《狹義相對論》,大大改變了人對宇宙和自然的常識性觀念,四維時空、彎曲時空等觀念,和心靈、潛意識貫通成了立體主義的基石。
Crying woman (1937) by Pablo Picasso pic.twitter.com/qtYzSBMX77
— Silk Dharma (@SilkDharmaArt) April 3, 2018
↑畢卡索1937年的油畫作品〈哭泣的女人〉
要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畢卡索的立體主義之間的關聯,就是數學中「時間」所代表的第四維度。畢卡索認為不同的透視圖可以在同一時間裡展現,立體派實驗的多重視點、多空間、多時間共存於同一平面的概念至此趨於完整。兩年後,畢卡索奠定立體主義運動的開山之作〈亞維儂的少女〉誕生了。
這幅畫在畢卡索的一生及現代藝術史上佔據難以想像的地位,即使是用一本書去闡述它都嫌不足夠。當時和畢卡索在巴黎生活在一起的詩人、劇作家們,不知幾次的聚集在草圖前吃午餐、交換意見,不知不覺將上述的科學概念帶進畢卡索生活裡的象徵主義劇作家 Alfred Jarry,自己也出版了關於第四維度和時空旅行預言的作品。而畢卡索終生的摯友,立體派詩人 Guillaume Apollinaire 更創作出與立體派互相呼應的「立體詩歌」,將字母和句子打散排列成奇異的形狀,反過來觸發了立體主義進化出拼貼的手法。
〈亞維儂的少女〉和 Henri Matisse 亨利馬諦斯的關係也該得到應有的論述。畢卡索曾說過,「自始至終只有馬諦斯一位」是他顧慮、較勁,卻也惺惺相惜的同期畫家,從畫中其實不難看出神似野獸派筆下那種野性原始力量的魅力。據說在1906年,馬諦斯購買了一些非洲剛果的雕刻作品邀友人一起觀看,畢卡索也在場。非洲雕塑那種虛構的平面和人體比例、保有原始風土的強度,畢卡索立即就受到吸引。很少解釋自己作品的他罕有地說過:「非洲人物雕塑是代禱者。我從此學會了這個法語詞。反對一切,反對未知,威脅性的靈魂。我注視著這些神物,我懂了,我也是反對一切的…〈亞維儂的少女〉的靈感就是在那天萌發的…,這是我第一張驅魔畫—是的,絕對是如此!」
↑畢卡索的知名畫作之一〈亞維儂的少女〉
藝術家想驅的魔,無非是從古典主義傳統中釋放出來。畢卡索變化莫測的繪畫風格一直毀譽參半,在臨摹的事實之外,更多時候我寧可相信是這位天才為證明自己的才能而做的表演,眼尖的藝術愛好者能夠輕易說出那些隱藏在畫作裡的前代大師名號。他當然急於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去到人們從未到過的世界。
立體主義作為現代藝術的導火線,使得人們可以用新的眼光、新的時空和意識去認知事物:看到與不看到的都是現實,腦中能得到多少理解,物質就有多少實質,打破、重組都能由人去定義。立體主義畫作有時也像是帶有文學性質的日記、短歌,與觀賞者對話的不僅是作品的內容,更是創作者的意識。
畢卡索在和藝術評論出版商 Teriade Editeur 的談話中曾說到:「沒有孤獨,我將一事無成。我為自己創造了無庸置疑的孤獨。」觀看他的畫作同樣需要這個孤獨的過程,一次次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將新的見解建築成另一個疑問去打破再重疊,而每個人的角度都能得到確立,完全不需要共識。
Jacqueline con flores.
— Elena (@megustalamoda) June 12, 2017
Picasso, 1954. pic.twitter.com/amnoJMyXQL
↑畢卡索1954年的畫作〈賈桂琳與花〉
他對實際創作的要求或許就是如此,與創作的主體保持不同的距離,即使是殘忍的痛苦,也能夠經過拼湊與曾有的美好並置在一起。在一定的程度上這也能解釋他一生對待女人和家庭的態度。
在我的詮釋中,畢卡索藝術的重要組成部份是友情。過度著墨藝術家的女性肖像畫,就忽略了為數更多的,他為作家和藝術家等友人所做的畫像。他一生堅持為他認識的作家作畫,為詩人朋友的詩作和書冊作畫,你不難從中看出他深邃洞悉人物本質的觀察力。你不會見到畢卡索緬懷過去的感情生活,當他不再畫同一個女人或孩子,你知道她們已被拋棄了。但在他的筆下,卻能見到他的友人與同伴們在不同時期的面貌,甚至對他們的追憶。智識上的互相傾慕,比愛情更持久。
正因為這些人不同於畢卡索一個接一個,終究不能與他為伴的無數女人,他所喜愛的藝術家和詩人們,同樣懂得上述孤獨的理由。在各自的感情生活之外,這些思想家和畢卡索擁有共同的創作內涵,構成藝術家人生的絕大部份,女人成了藝術的犧牲品。
但到目前為止,市場還是以實際的行動,支持著畢卡索的女性肖像畫。近年有零星幾單亞洲收藏家在拍賣會上購入他的重要作品,都是畫家歷任女友的畫像。一位是中國影視大亨王中軍位在北京的松美術館,於2015年五月的紐約蘇富比拍場買入〈盤髮髻女子坐像〉,作價2,990萬人民幣,相當於台幣1億4千萬左右。2016年底,中國最大的拍賣行保利,以5,865萬人民幣、約台幣2億7千萬在上海拍出〈燈下的女人 Woman under the Light(Jacqueline)〉,但沒有透露買家。對比起剛拍出的那幅〈若安樂松風景〉,可見差距之大。亞洲畢竟與畢卡索的淵源不深,藏家通常都是沒有系統的收購,當是藏品名單中必須出現的名字罷了。於是藝術家戀愛故事的對象,更容易得到他們的理解。
在一封超現實主義派畫家 Joan Miro 米羅寫給畢卡索的信中,總結了許多畫家和詩人對畢卡索的感受:「今天早晨你為我付出太多。為了這最終的純潔之光,我寧願在黑暗中走過我的一生,也不願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在虛假的光照下生活。」無論怎樣孤獨,畢卡索的光芒似乎從不虛假,他對友情有超乎熱情的慷慨,更準確地說,正是畢卡索身上這非凡的光芒,把他創造的世界和他的朋友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Taldíacomohoy de 1961 Picasso se casó en secreto con Jacqueline Roque en el ayuntamiento de Vallauris. Durante diez días, a excepción del alcalde y de dos testigos, nadie tuvo el menor indicio de lo que había ocurrido #CronologíaMPM #FondoOtero https://t.co/X6qmmukdve pic.twitter.com/XsrdmFGnTq
— Museo Picasso Málaga (@mPICASSOm) March 2, 2018
↑傑奎琳與畢卡索
1973年4月8日畢卡索如他所願般,清寂的在南法海濱 Mougins 市逝世。同一年也是法國波爾多名莊 Mouton Rothchild 正式升格為一級酒莊的一年。原本兩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最後卻連結在了一起,因為酒莊選用了畢卡索的作品〈酒神祭 Bacchanale〉作為1973年的酒標。
↑酒莊選用畢卡索的作品〈酒神祭 Bacchanale〉作為1973年的酒標
在畢卡索生前,據說曾拒絕收藏畫作的酒莊主人 Philippe 男爵使用酒標的邀請,有人猜測是因為自負的畢卡索認為這個二級莊園配不上他的身分。這幅作品描繪的是葡萄發芽和秋收時節,人神共慶酒神節的古希臘神話,畫中人物的動態狂放、靈動,但仔細看畫中著色的部份,會組合出現另一個幾何人臉的型態,那張臉顯得冷淡,對眼中出現的歡愉場面有些迷惘。顏色也是如他早年藍色時期般的灰黯,似乎畢卡索捕捉到了自己最真實的孤獨意識。
寫在酒標上的短句從這一年改為:「我是第一,曾居於次,未曾更改(Premier Je Suis, Second Je Fus, Mouton ne Change)。」彼此總算相襯了。這種不同事件拼貼的同步雙重性,正是立體主義的內涵。這個安排,彷彿是剛好的墓誌銘那樣。
↑說到畢卡索與時裝的關係,最明顯的應該就是他和熟識的 Coco Chanel 都熱愛的海軍藍白條紋衫 Breton Top 了!在多張著名的照片中都可以見到他穿著 Breton Top,甚至在畫作中也經常出現。畢卡索更曾經為前衛的俄羅斯芭蕾舞團設計過劇服,立體主義的內涵,以拆解和重塑改變了服裝的結構和呈現的線條,深深啟發了後來的解構主義和結構主義。至今仍不時有服裝設計師從他的作品中尋找靈感。
↑Jil Sander SS12就使用了1957年畢卡索的陶藝作品,將立體的臉孔轉印到針織衫上。
↑Yves Saint Laurent 也曾在2002年的高訂中使用畢卡索的隨筆鴿子塗鴉,作為致敬。事實上,他本人亦收藏了不少畢卡索的畫作。
延伸閱讀:如果對畢卡索與其他先鋒派藝術家的情誼有興趣,可以參考由紐約城市大學研究院 Mary Ann Caws 教授2005年出版的《Pablo Picasso》。
◎Photo Via:達志影像, INSTAG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