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這個劃時代的人物離開我們,還是太近了,以致還無法完整描述出他塑造的遺跡,還有人在分享他的名字帶來的勝利,把他放在虛榮的「#」裡。他身上最徹底的屬性就是革命者,他所探索的領域,無疑已經超越時尚的體系,結局看上去儘管像是命運的嘲弄,但這正符合Lee Alexander McQueen一直以來的創作主題—恐怖才能使人類覺醒。
沒有經過他崛起的90年代的年輕讀者,或許很難理解Lee Alexander McQueen的天才。許多同輩會認同我視他為一位綜合藝術家多於只是一名服裝設計師,不僅設計出多少驚人的衣裝,McQueen在秀場中展現對電影與繪畫、攝影、音樂、裝置、行為等當代前衛藝術的引用與融合延伸的敏銳本能,真正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主題永遠都與死亡、恐怖並存,充滿希望又徒勞無功,飽含一種巨大的悲傷。McQueen說過:「我作品裡的憤怒反映了我個人生命中的焦慮不安,大家看到的是我如何與生活中的自己妥協。我的作品就像是我自己的傳記。」
人從來不需靠語言洩露真正的歷史,隨著設計師死後個人與家庭秘密的曝露,他隱匿地刻畫在時裝裡的訊號也越來越清晰,也解答了我內心的一些疑惑。我想帶大家一同重看幾場早期Alexander McQueen時裝秀的重要片段,更多的去了解由情慾、幻想和疾病等多重生命議題,交織出的天才的陰暗面。
1994年春夏系列Nihilism《虛無主義》
影響了一整個90年代街頭丹寧的超低腰褲型bumsters,就是在《虛無主義》這場秀首次登場。之後反覆出現在好幾場McQueen的秀中,一名時尚評論家曾經形容:「他在這個褲型所創造的裂縫,超越女裝等級,而更接近營造工地。」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據說設計師本人確實將它稱為建築工人褲。後來時尚學家認為他是參考了英國畫家William Hogarth提出的身體S Line曲線的美感原則,或如McQueen自己所說,他是為了延長身體,露出脊椎骨的尾段,那是「任何人最性感的身體部份,不管男人或女人。」指出焦點並非臀部。
不可否認的是,他劃出了一個新的情色領域,降低的腰線直到恥骨上方,正面露出髖骨線條,後方、尤其是坐或蹲下的股溝,一種粗魯骯髒的情慾形象滿溢,誘惑毫無掩飾。
「性佔了我作品的一大部份」設計師曾這樣自白,更從來不避諱他熱衷性交與濫交的一面。McQueen的青春期和性覺醒期正值世紀末愛滋病毒崛起的80年代,很早就知道性傾向的他,被迫目睹一位不斷折磨他那一代同性戀人的原始場景—性和死亡發生在同一張床上,而且非常靠近。影星、服裝設計師、攝影師、芭蕾舞星、導演,成千上萬的年輕男同志因為此病而早逝,這是另一個他一直不可避免的恐懼。但廣泛的大眾卻選擇忽略它。
在我看來,bumsters的出現是用一種視覺暴力的手法表達對「忽視」的質疑,挑釁高級時裝客戶那種階級、清教徒式的清潔道德感,逼視情慾中有怪誕、傷害的可能,這些都反映了McQueen本人的恐懼和慾望。
1995年秋冬系列Highland Rape《高原強暴》
McQueen有好幾個系列的靈感都是源自他的出身,普遍我們都認為Lee的家族源自蘇格蘭,他也總以蘇格蘭人自居。但事實上來自東倫敦中下階層勞動家庭的他,母親雖然熱衷追溯家族起源,但一直未能找到確切證據足以連結姓氏的根源,於是將同樣擁有McQueen姓氏的另一氏族,自北歐一路逃難、戰鬥到蘇格蘭、幾世紀後參與了獨立抵抗運動和遭英格蘭軍屠殺等故事,構建了跨越世紀富有想像力的血統。
這一種虛構的連結,比真正的現實更值得安慰。如果祖先一向遭遇暴力、貧窮和分裂,卻是對抗體制的人,便有偉大的情操與堅毅的精神可供崇拜。隱約感覺Lee對現實自我的厭惡。他自此以蘇格蘭血緣自居,在設計中多次使用蘇格蘭格紋,連2000年獲頒大英帝國勳章時,都以蘇格蘭傳統服飾出席。
在《高原強暴》中,模特兒的服飾與狀態都是破碎、充滿血腥污漬的,蕾絲禮服從胸口被撕裂,袒胸面無表情的形象,激怒了當時的時裝評論。許多人以為他是在賣弄被姦汙後的女性,直到設計師親自描述這是在講述蘇格蘭被英格蘭強姦。
但他死前幾年,才向大姊坦承,自九、十歲時,開始被當時的姐夫性虐待。他亦曾拐彎抹角對一些親密的朋友和男友提及此事,卻鮮少詳細談論經過。甚至,他高中最後一年,更雪上加霜地被另一名男老師性侵。
至此我們才看清是性虐待形塑了McQueen的某種世界觀,這些傷害或許真正造成他終生的不安全感和自毀傾向,無法信任親近他的人。因此他需要靈魂武裝,從每次的死亡現場回來,他和秀上模特兒的形象於此重疊—他們是歷劫的倖存者。
1997年春夏系列Bellmer La poupée《貝爾默的玩偶》
關於Alexander McQueen個人的神話之一,是說他像剪刀手愛德華一樣,隨意拿一塊布料,瘋狂地剪幾下之後,就可以變出很棒的大衣或洋裝,他能夠省略在紙樣上打版或畫圖等慣常的步驟。照Gucci前總裁Mark Lee的話說,他是「有能力直接拿一匹布,在你的眼前,剪出他要的衣服樣式。」
剪刀手愛德華這個意象和他在好幾場秀中有個共通點,就是它們的身體某一部份都有缺陷,缺陷將由其他物品所替代,與人體併合,以一種新的生物體重生。例如:在他《第十三號》秀中走開場的殘疾運動員Aimee Mullins,McQueen為她截肢的小腿部分設計了一雙雕刻木腿;又像是他讓黑人模特兒Debra Shaw在《Bellmer La poupée》秀上,以類似枷鎖的首飾拘束自己的手腳行走,來模擬貝爾默這位德國超現實主義攝影師照片中被支解、拼湊的人偶形象。
Alexander McQueen的藝術愛好非常偏激,他沉迷於美國攝影師Joel-Peter Witkin一類的風格,大量蒐集他的照片,死亡屍體、斷肢殘廢、人獸交、變性人等主題,兩人創作的議題指涉有極高的雷同。在唯一獲得McQueen家族成員承認的傳記《Blood Beneath The Skin》中提及,除了被性虐待,Lee也長期目睹姊姊被家暴。因此可以理解他將兩人的經歷融合起來,成為一種他希望為之創作的原型,是即使醜陋破碎,仍然能死而復生的混種生物,藉由他的設計獲得力量。
這種混種生物概念一直持續到他死前最後一場秀《柏拉圖的亞特蘭提斯》。穿著猶如爬蟲類動物腹部數位印花洋裝,搭配30公分形似犹狳的高跟鞋的女性形象,姿態令人不安,這樣一個新物種正是設計師要的。「我希望大家是怕穿我衣服的女人。」Lee這樣說。
你不得不承認McQueen的秀,一般人絕對難以簡單的「美/醜」來形容他的服裝,意象怵目驚心,那種生猛不羈的風格,挑戰傳統價值觀的殘忍,即使過了二十年,仍然令你感覺神經緊繃,和多數顯出餘裕從容的高級時裝秀場完全不同。
1998年春夏系列The Golden Shower《黃金雨》
同年,
Alexander McQueen當然要在自己的地盤大幹一場,扳回一城。他堅持要用The Golden Shower這個帶有SM特殊性癖好的名稱(意思是在別人身上撒尿),並再三要求燈光師「雨水看起來一定要像尿」。在贊助商美國運通的強力反對下,官方資料最後將秀改為Untitled《無題》。
這是人造雨景首次出現在伸展台的服裝秀,其中出現了全蟒蛇皮束胸馬甲、委任珠寶設計師Sarah Harmarnee製作的純銀下顎骨挽具、金屬羽毛面具,Lee要求朋友特製的鋁製小型脊椎動物的骨骼束腰,還有以高級皮料製作的各種性玩具與精心剪裁的高級成衣混搭的裝束,都開啟了各品牌製作特殊配件的風潮。
當最後一段的House節拍音樂轉弱後,透過擴音系統傳來了雨聲,黃色的雨水把只穿全白衣服的模特兒淋溼,暈開的睫毛膏給人彷彿哭過的錯覺,配上Ann Peebles〈I Can’t Stand The Rain〉的靈魂樂歌聲,彷彿觀賞了一場完整的三幕劇,相對於取名的任性,整場秀和服裝都給人無比成熟又流暢的平衡感。
1999年春夏系列No. 13《第十三號》
↑另一個名場面出現在1999年春夏系列的No. 13《第十三號》結尾,向希區考克電影Psycho《驚魂記》的致意。McQueen改造了藝術家Rebecca Horn的裝置藝術作品《繪畫機》,當機器手臂以油漆向女模攻擊時,讓人聯想起Janet Leigh在浴室中被捅死的主戲,最後更成功在衣料上噴灑出獨一無二的圖樣。
「我沒有風格」、「你無法拿起一件外套或是洋裝,說那代表我。」Lee Alexander McQueen說:「我做的是剪裁,每一個新系列我都是先想主題,然後照主題剪裁。」
我認為他是可以歸納出風格的,Lee是最成功把離經叛道和墮落放蕩這些禁忌想法包裹進精緻布料,帶到高級時裝領域的代表。他的企圖已經超出龐克精神直達犯罪的邊緣。他在薩德侯爵寫於1785年的著作《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裡,對雞姦、截肢、剝皮、殺人、喝尿等多種酷刑的極端和情節總能找到兩人相似之處。
他讓這些極端殘酷的意識形態與資本主義現實,融合成時尚週裡最熱門的諷刺作品。即使一次次透過設計自癒或懺悔,他希望展示的不是容忍,而是經過,況且他的世界裡不需要同情。他說,:「當你看到一個女人穿著McQueen的設計,那帶有特殊堅硬感的衣服,讓她看起來很強大。」一而再,再而三地,他想傳遞的還有關於自身的權力—你不要惹我。
2001年春夏系列Voss《沃斯》
再也沒有一場時裝秀如《Voss》這樣令我記憶深刻。那絕對是Alexander McQueen標誌性的一場服裝秀、一個完整形式的行動藝術、一次最令人激動的複製。如果說浪漫主義的形容詞可以是魔幻的話,這場秀便是絕對的浪漫。
MacQueen的父親在他出生不久曾因精神崩潰住進精神病院兩年,據說自此Lee便對精神病院很著迷。這個意象也隱約出現在他幾個系列之中,但以《Voss》的意象最清楚,無論是全場模特兒包住頭猶如被電療過的造型,或是漫無章法遊走的神態,直到最後舞台中央的黑暗玻璃盒中傳出沉重呼吸聲,隨著碎裂一刻,飛散的數百隻蛾類伴隨模特兒,完美複製威金(Joel-Peter Witkin)在1983年的照片〈療養院Sanitarium〉。
經歷Givenchy設計總監的工作,很明顯Alexander McQueen對於繁複細緻的各種女裝布料應用更加得心應手。他說在Givenchy習得了「輕」,加上他精準的剪裁,《Voss》的衣服華美的驚人,有一件裙裝是用紅色玻璃醫療幻燈片襯上雲朵般層疊的蕾絲紗裙製成,與蒼白的舞台燈光和妝容形成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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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uts Vip (@NutsVIP) March 11, 2016
Alexander McQueen Voss col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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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被關在玻璃屋內的模特兒面面相覷坐秀場第一排的明星、名人們,秀後那份巨大的恐懼和壓迫,想必正是McQueen對時尚矛盾的總結吧!據那位設計師要求,脫光並戴上防毒面具的作家Michelle Olley在日記裡記錄,她要表現的是「我是時尚之死,美麗之死」。
有些人指責,時尚業本身就是McQueen的死因,穿著Alexander McQueen服飾的人們為他的黑暗死亡美學而興奮,但沒有人關心他真正面對什麼。尤其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得到Gucci集團資金的挹注後,他知道應該讓衣服看來極端的昂貴,用服裝秀為自己驅魔的內在主題變得與群眾崇拜的虛榮出現嚴重分歧,原來那裡並不是他能完全處之泰然的世界。早在十年前,他就感嘆過:「時尚界翻轉得如此之快,如此的用過即棄,沒有歷久不衰。」因此曾動念離開時裝圈,想轉投藝術圈工作,試試看攝影師或記者的計畫,也做了導演的嘗試。
最後幾年,McQueen依然堅持他關心的主題,有許多佳作,他人前風光,不知他是否快樂過。也藉著這份工作得以改變和改造那些自覺悲慘的自己和他人,嘗試打破階級分明的善惡美醜和現實差距。他在2007年說道:「我試著讓我的衣服有同樣的效果,我這樣做是為了轉換心態更勝於轉換身體。」
在他的遺作《天使與魔鬼》系列當中,有一件塗有金漆的羽毛裝飾外套,影射的是在聖保羅教堂施展神奇雕刻功力的雕刻家Grinling Gibbons,關於Icarus伊卡洛斯的希臘神話,這個以蠟翼飛上天空的男孩,因野心過大,太靠近太陽而融化。這個短暫的生命描述中充滿Lee總是追求的鳥的意象,輕盈的自由,還有逃亡。
嘗試了所有努力後,解脫是選擇的自由,因此對偉大靈魂的早逝我不想抱持憂傷。就照著McQueen曾說過的心願,記得他的作品。「在我死了以後,大家會知道二十一世紀是由Alexander McQueen開始的。」
延伸閱讀:《Blood Beneath The Skin》,Andrew Wilson著。中文版《膚下之血》由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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