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會敗亡,卻永遠存在。法國的跳舞文化萌芽於20世紀初自美國傳來的爵士樂場景,但在二戰期間,由於納粹與種族主義者的打壓而遁入地下。到了戰後,法國的唱片館(la discothèque)逐漸由原本反納粹的祕密集會演變為延燒世界的美式迪斯可文化。儘管,迪斯可熱在1980年前後的芝加哥隨著一場過度陽剛的反動秀焚燒殆盡,但浩室(house)音樂卻從它的餘燼中揚昇、延續了它的騷勁,終究在1990年後重回法蘭西,啟發整個世代的電子音樂人。
一、音樂與人
「(我愛這音樂中)機械的電子音響,與溫暖的靈魂之聲……」導演米雅.韓桑露芙(Mia Hansen-Løve)所執導電影《巴黎電幻世代》(Eden)是一部致法國電子音樂的頌歌。在冷冽的歐洲大陸上,巴黎或許是少數真正繼承紐約舞廳血與骨、靈與肉的城市。相較於英國的瑞舞文化(rave)、車庫舞曲(UK garage),德國兩極化的環境實驗音樂(ambient)和工業科技舞曲(techno),被暱稱作「French Touch」的法式浩室,擁有更多靈魂/放克(soul/funk)留下的印跡。儘管,法國人以其冷酷的待客之道聞名於世,但在傲嬌的外表下,包裝的其實是充滿靈騷味、溫暖的人本主義傳統。
↑Eden電影一幕
↑《巴黎電幻世代》(Eden)電影預告
自17世紀笛卡兒(René Descartes)提出「我思」作為人存在的基礎,人本主義(humanism)便深深植入法國文化之中。儘管,後來在沙特(Jean-Paul Sartre)那裡,存在的基礎與「虛無」並置。隨後,人又在後結構主義者的理論中被抹去,無論是巴特(Roland Barthes)宣稱的作者已死,或者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說,如海灘上用沙粒繪製的臉孔,終將隨著潮汐而消逝,但人本主義的思想,總是伴隨圍繞「人」這個命題,無論正反的各種討論,被保留在當代思潮之中。
二、屬於地下的音樂
當代的巴黎依舊是人本主義的都市,只是戰爭已將它的慈眉善目從表面收藏至內裡。一如納粹佔領時期被禁的,所謂「(美國)敵人的、劣等的黑鬼音樂」——搖擺樂(swing),必須被以「法國傳統歌謠」名目,魚目混珠地發行出版。也正是在這時,法國本地的青年樂手開始填補上空缺,並舉辦地下舞會。這些年輕人身著類似百老匯音樂劇中的西裝外套、手持雨傘,女性則身著短裙,跳著來自美國的搖擺、咆勃爵士樂(be-bop),他們被稱為「沙蘇族(the Zazous)」。當然,這些地下舞會也常是反納粹的地下黨人聚頭的好理由。
↑沙蘇族
從20世紀初開始,法國在二次大戰期間透過美軍,陸續開始接納美國流行文化。1946年移居巴黎的偉大黑人小說家,哈林文藝復興的要角-賴特(Richard Wright),曾讚美巴黎這座城市如同一件美麗的藝品。這位創作《土生子》(Native Son)一書,啟發無數美國黑人文學的作者,和他同儕的許多黑人創作者。例如:1949年受邀至法國的爵士樂手畢薛(Sidney Bechet)、稍早於1939年來到的傳奇藝人貝克(Josephine Baker),以及後來同樣影響巨大的黑人同志作家、民權運動支持者包德溫(James Baldwin)等人,都基於同樣的理由移居巴黎——逃離種族主義盛行的美國。
↑哈林文藝復興代表符號:棉花俱樂部
以爵士樂手為代表的美國文化人,在法國享有極高聲望且與戰時的抵抗運動有關。而諸多在戰後定居巴黎的藝文創作者也讓法國人在掌握美國流行文化精隨之際,同時深刻體會其黑暗面。一如沙特在戰時被俘虜的經歷令他體悟「景物如昔,人事已非」的虛無,法國藝人的作品總是帶著更多對於「空」、「虛」、「孤獨」等概念的反省。與DJ Krush、DJ Shadow並列抽象嘻哈(abstract hip-hop)三祖之一的DJ Cam,以及將阿根廷激情與馳放電子(chill-out)結合的Gotan Project,都是絕佳的例子。
↑DJ Cam早期代表作〈Mad Blunt Jazz〉
此外,法國長期殖民非洲塞內加爾、蘇丹、阿爾及利亞、拉丁美洲的海地和亞洲的越南等地,也為它帶來更多跨文化的視野和反殖民思想。90年代法國嘻哈大佬MC Solaar正是塞內加爾裔的哲學研究生,他的饒舌主題充滿對當代奴隸制的控訴與對非裔法籍同胞的賦權;早期法國嘻哈團體NTM與Assassin,其成員亦多來自阿拉伯世界與法屬離島移民,他們的歌曲中帶有濃厚的法國左派政治思想傳統。法國饒舌歌手的高知識與創作水平,讓法國記者不禁讚嘆他們乃是「嘻哈與德希達之子(Enfants du hip-hop et de [Jacques] Derrida)」(別忘了,德希達也是位來自法屬阿爾及利亞的猶太人,自他的離散經驗發展出獨樹一幟的解構思想。)
↑MC Solaar於1993年與紐約傳奇饒舌歌手Guru合作單曲〈Le Bien, Le Mal〉
三、舞,舞,舞
儘管對於激情多了幾分反省,巴黎的哲學家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癡呆死板的老古董。事實上,他們的社交生活還挺活躍的。雖然賴特透過他的小說將存在主義推向美國,但是在爵士舞場中,最活躍的哲學家卻不是存在主義的祭酒沙特。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是出了名的擅舞,並在爵士聚會中「傳授哲學知識」給傾慕他的對象。至於晚他一輩,在1970年代經常出入舊金山,親身經歷嬉皮藥物實驗和同志澡堂文化的傅柯,那就更不用多說了。 其實今日我們稱之為迪斯可(disco)的事物,正是由法文「discothèque(唱片圖書館)」發展而來的。戰時,沙蘇族的聚會場所,不是公開的大樂隊舞廳(稱作le dancing),而是這類小小的「唱片館」。這個戰後開始浮上檯面的新興跳舞文化,從反抗者的地下集會,到1960年代具啟發性的紐約私人派對,隨著1969石牆起義(Stonewall Uprising)而來的同志社交活動解禁,終於引爆了1970迪斯可舞廳熱潮。
↑石牆起義帶來的效應:同志社交行為合法化
然而,迪斯可在1979年芝加哥恐同硬蕊搖滾樂迷所發起的「Disco Sucks」活動中一夕消逝。由於這場活動的影響,唱片公司收掉他們的舞曲部門,製作人如Nile Rodgers,DJ如Nicky Siano等人都失去他們的舞台。迪斯可的原始群眾,同志與少數族裔社群,則被迫將他們的社交活動與派對轉往地下。
↑Disco Sucks,但你看不到同志、少數族裔參與其中
所幸,迪斯可之子-納考斯(Frankie Knuckles)不久後,就讓它在芝加哥以浩室(house)的名義重生。透過芝加哥的the Warehouse與納考斯兒時扮裝玩伴萊文(Larry Levan)駐場的紐約Paradise Garage,這兩間指標性舞廳再次以音樂感染歐洲,並啟發了90年代英國的「UK Garage」和法國的「French Touch」。直到2005年前後,在巴黎駐場近二十年的DJ庫塔(David Guetta)與荷蘭的提雅斯多(Tiësto)等人,以更具張力的表演啟動下一代的電子舞曲熱,也就是所謂的EDM。
↑French Touch的指標人物Daft Punk
回到文章開始,電子鼓冷冽的節奏,靈魂樂溫暖的Vocal……,韓桑露芙的致敬正呼應了前些年再次興起的歐洲新迪斯可(nu-disco)風潮。隨著French Touch的指標人物Daft Punk與美國迪斯可教父Nile Rodgers聯手登上葛萊美舞台,也宣示跳舞音樂又一次的回歸。只是這次,我們希望電子舞曲可以不必再經歷一遍「Disco Sucks」!
↑原始Disco Sucks發起人Steve Dahl
◎Photo Via:達志影像、INSTAG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