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生活家

“無聲並非什麼也不聽,無為亦非什麼都不做,作者的消失同樣不會是作者本身不再控制創作”


陳涵

2018-8-20

無聲與機遇:淺談John Cage

如何看待Cage

“他的〈4’33”〉將音樂帶回零度原點,那個空無一物的基礎上。”—坂本龍一

John Cage(1912 – 1992)或許是20世紀最重要的作曲家。自古典到流行、搖滾、電子、噪音……等音樂類型,都可見其影響力。影響音樂家包括Brian Eno、武滿徹、坂本龍一、the Beatles、Steve Reich、Sonic Youth和 Stereolab……等藝人、團體。此外,他的無聲(silence)與機遇(chance)等概念,不只啟發了音樂家,連現代舞蹈、各類表演藝術以至於建築、當代哲學等領域,皆自其中獲得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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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an Eno(上)、坂本龍一(下)皆收到John Cage所帶來的影響,不論是西洋還是東洋,他的影響力在音樂上無遠弗屆。

在諸多的音樂演出中,1952年首演的作品《4’33”》可說獨樹一幟、最具代表性。這部作品首演為鋼琴演出,它包含三個樂章:鋼琴師打開琴蓋後,不演奏直到時間到,蓋上琴蓋。重複三次,過程恰好4分33秒,演出結束。直到2012年,在John Cage百歲冥誕時,英國BBC交響樂團紀念性地的重演了這齣曲目(https://vimeo.com/3176013),依然如60年前招致許多惡評,被認為是在胡鬧、開玩笑。這也間接表明了,即使到了21世紀的今日,Cage的作品仍舊具備一定程度的顛覆性。「西方音樂的歷史可以分為B.C.(Before Cage)和A.C.(After Cage),我們這些紐約下城區藝術家叫他J.C.,以耶穌基督(Jesus Christ)之名,不是在他面前,而是私底下當我們聊到他的時候……」小野洋子曾打趣的回憶這位好友。

知名中國作曲家譚盾(1992,《無聲的震撼》悼文中)也謂John Cage「改變和打破了在歐洲文化史上延續了六、七世紀的音樂語言和音樂結構,並把人們對音樂的審美從宮廷、教堂和舞台帶回到了大自然。」

↑John Cage's 4'33"

Cage的「無為而聽」

“我無話可說,但我正說著它。”—John Cage

受《易經》、禪宗思想所影響,Cage對於聲音有種趨近於東方的「自然無為」觀。前者明顯的例子,如以《易經》(Book of changes)為名的作品《Music of Changes》,將聲音與樂譜的關係交予隨機的卜卦。而《4’33”》源於他1940 年代末進入密室的經驗:「沒有無聲這種東西。讓你進入一間無殘響的密室,將聽見自己的神經系統和血液循環正在運作。」他在同著作另一處說道:「事實上無論我們怎麼努力的創造無聲,我們仍舊辦不到……直到我死去都還是會有聲音在那兒。而在我死後它們仍將繼續。」據此,Cage衍生出了對於聲音「無為而治」的概念,他主張人們應該打破既有對於音樂的審美,重新發現在自然之中的各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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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Cage受《易經》影響進而以隨機卜卦,創作出《Music of Changes》。

“……人們也可以放棄想要控制聲音的欲望,把音樂從他的腦海理清除,並致力於能讓聲音如其所是(let sounds be themselves)的手段,而非讓聲音成為人所創造的理論之載具(vehicles)或者人類情緒的表達(expressions)。”—John Cage

《4’33”》的衝擊,伴隨著Cage之前的作品,刺激聽眾重新思考「音樂/噪音」的分界。對於他而言,如前面引文所述,其實沒有所謂「絕對的無聲」,反而像是禪宗所謂心不動的「空」。也就是不帶任何預設、主觀的立場,重新感受聲音……感受無聲,即聆聽環境的聲音。因此,Cage也被視為開拓當代環境音樂的實驗先鋒。只是,這種「無」的展演行為本身,是一種音樂創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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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Cage最具代表性的作品《4’33”》,影響著許多後代藝術家。

對於Cage的批判性閱讀

晚近論者,如曼撤斯特大學的哲學系教授John Dodd站在作曲的角度,指出Cage的《4’33” 》一方面積極的讓創作者的自我(ego)從作品中消失,並發現古典作品中自我的過度膨脹。但卻也因此失去「音樂」自身的定義:作者不是在組織聲音(構築聲音序列,或者授予表演者挪用聲音的結構)。他主張Cage的表演並非音樂,而是某種概念藝術(conceptual art),如此也等於宣稱雖Cage並非音樂上的作曲者,但仍是藝術品的「作者」。

這類對於後結構主義式「作者已死」(Barthes)、「人的消逝」(Foucault)宣言的重新思考,重新把作者的重要性帶了回來。當代的作曲家,如Brian Eno,雖承認Cage的影響,但也不再如此積極抹消自身:

“從某一刻起,John Cage做出了決定:他決定不再染指音樂的內容。但我所選擇的手段是不同的。我想要去干預、去指引……Cage創造的音樂體系是不經選擇的,他不會對腦海中產生的東西進行過濾。人們不得不被動的接受。但我不同,儘管我無意創立某種完整的體系,如果最終結果不盡人意,我就放棄它,然後另起爐灶。”—Brian E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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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音樂人Brian Eno,是氣氛音樂的先鋒,雖承認John Cage對世人的影響,但也藉此重新定義自己。

就像無聲並非什麼也不聽,無為亦非什麼都不做,作者的消失同樣不會是作者本身不再控制創作。Cage期待聽眾欣賞自然環境的機遇之聲,人們卻總是聽出他對作品的控制。因此,若非視之為天才,便是痛恨其「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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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哲人Jean Baudrillard在他的《Seduction》一書末尾,曾慧黠的批評過機遇(aleatory)、機會(chance)的概念。對他而言,重點不在於對統計機率、自然律的信仰,而在於挑戰遊戲規則的信心。也就是說,與其被投資法則綁住,倒不如像個賭徒一樣的下注。因為對於賭徒來說,機率只不過是藉口,他始終相信自己會成功(上帝存在)。

Baudrillard的批判針對的是政治問題。左派出身的他,思考的不是各種排列概率(例如Cage的卜卦)、客觀中立的接近或回歸「自然」;而是突破規則的事件、革命性的逆轉。對他而言,恐怕會建議Cage像Eno那樣賭一把。錯了?至少證明「無形之手(上帝)」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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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學者Jean Baudrillard在書中曾針對John Cage的「卜卦作曲」方式提出批判

機遇實驗與爵士即興的相遇

John Cage對黑人權力(Black Power)運動與爵士樂的見解,亦展現出某種政治天真與機遇音樂的問題:一方面,他質疑黑人權力運動只是企圖用和白人相同的方式重建法規,未能真正打破它;另一方面,他也質疑爵士樂即興,無異於兩個體的對談,帶有太重的利己主義(egoism),而他欲以機遇音樂消弭之。

哥倫比亞大學音樂學教授George E. Lewis批評Cage在內的白人前衛音樂,用自己的方式接收了「即興」這種黑人音樂元素,卻透過利用「實驗」、「新」、「前衛」、「藝術」……等音樂判準,排除掉傳統上屬於黑人的實踐。這恰恰證明了「白就是權力(whiteness as power)」,問題正在於身處優勢卻不自覺的文化挪用。但亞利桑那大學音樂學教授Sabine Feisst於2009年為Cage部份平反,指出在早期接納爵士即興、中期排斥並替換以機遇音樂後,晚年的Cage至少不再排斥他的即興音樂與爵士樂遭遇。

2016年,一場名為《John Cage Meets Sun Ra》的音樂會重版出來,人們有機會聽到他與芝加哥自由爵士樂傳奇、鍵盤手Sun Ra在1987年同臺演出。儘管Cage一再強調與Sun Ra兩人稱不上共演(如同標題,僅是相遇),但他的即興概念終究影響了Carla Bley、Anthony Braxton、Malcolm Goldstein、Joëlle Léandre、Musica Elettronica Viva以及John Zorn等後進爵士樂手。

↑John Cage Meets Sun Ra-The Complete Coney Island Concert (1986)

古典前衛派追求自然的任其所是;爵士樂之中追求人本的與他者共存。兩者在此相遇……若人類個體本就屬於自然,因而任其所是也就是任每個「自我」如是開展……若如此,我們終究會需要一種根本的倫理學,讓不同背景與脈絡的個體能夠一同開展。而這或許正是John Cage應允與Sun Ra共享舞台時,他所跨出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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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Cage Meets Sun Ra》的音樂會,僅管John始終強調兩人不是共演,卻著實的影響後代一票爵士歌手。

 

◎Photo Via:達志影像, INSTAG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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