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生活家

“生理上的異性相較於二元的男或女,必須開放給更多不同的身體,例如無性別、雙性,以及更多未知的身體差異、更多的他者”


陳涵

2018-11-13

音樂與他者

前言

西方傳統社會是男性主導的社會,政治、宗教等重要決策,過往也經常是由男性所主導、決定。遵循此脈絡,古典音樂作品幾乎皆是男性音樂家的創作。西方的政治、宗教傳統影響了現代音樂的走向,而當代許多試圖超越既有音樂框架的嘗試,皆可謂為對此一政治、宗教傳統下,男性霸權的反抗。

現今人們所認知,與古典音樂相對的當代流行音樂,可說從美國的藍調開始。強調著難以文字化的節奏,有別於古典更加準確的旋律紀錄(樂譜)。所謂:「藍調是根,其他一切都是其果實。」包括爵士樂、早期節奏藍調、搖滾樂、靈魂樂、迪斯可,以至今日流行的電子舞曲,都或多或少可追溯回藍調。當人們進一步追溯藍調的起源,會發現它幾乎不屬於過往的主流社會,它是屬於移民的工作、宗教與其他日常活動的音樂―屬於他者(the Other)的音樂。

異性的解構

談及性別,人們可以從生理與心理,再將其區分為生物性的「sex」與心理的「gender」,前者是指多數人二分的身體構造,所謂「男、女」,而「gender」則以心理狀態區分為「陰柔、陽剛」,或稱「女性特質、男性特質」(masculinity, femininity)。後者的形成並非完全是與生俱來,反倒多是經由社會中的各種禮教、傳統規訓後的結果。

一般而言,西方自啟蒙時代開始,確立了從希臘時代以降的理性觀念,並影響後世科學。隨即,理性成為與感性相對立,並影響基督宗教靈肉二元論。在 Genevieve Lloyd的名著《The Man of Reason》中,他指出這種理性與陽剛特質,被宗教與政治制度用以證成理性對於感性、男性對於女性的宰制。女性主義哲學家Judith Butler則指出,女性特質是操演的(performative,不單純只是進入角色扮演「performed」的狀態,而是創造一系列效應的行為),而個體在操演陰性特質的過程中,加強並重製主流期待的性別印象。


澳洲哲學家Genevieve Lloyd 在《The Man of Reason》探討理性對於感性、男性對於女性的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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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哲學家Judith Butler主張人類的行為決定其性別

Butler的理論取自解構思想家Jacques Derrida的「Geschlecht」概念。Geschlecht乃德文詞彙,可指涉許多不同的差異,例如世代(generation)、生理性別(sex)、種族(race)、種屬(species)……等種種差異,都應該被開放給更多的可能性,而不能僅是有著我群與他者之別的二元性,而這樣的二元性已然隱含著對立、高下之分與敵意(見筆者碩論)。Derrida帶給Butler以降性別論述的重要性在於,他自根本處化解了生理與心理的兩種性別問題。以性差異為例,在Derrida或Butler而言,生理上的異性相較於二元的男或女,必須開放給更多不同的身體,例如無性別、雙性,以及更多未知的身體差異、更多的他者。


解構思想家 Jacques Derrida 以「Geschlecht」的概念,論述生理與心理的性別問題。

重構流行音樂

英國歌手David Bowie於1972年第三張專輯中,以Ziggy Stardust為名虛構的雌雄同體角色,是早期華麗搖滾(Glam Rock)的里程碑之一。在現實中,他也是首先宣稱雙性戀傾向的搖滾歌手。無論是企圖以非主流身體(外星人)身分,或者異端性傾向介入流行音樂,Bowie的華麗搖滾都屬於不同時空的他者。


英國歌手 David Bowie 於第三張專輯中以雌雄同體角色亮相,他亦是首位宣稱自己是雙性戀傾向的搖滾歌手。

在大西洋彼端的美國,有著更張牙舞爪,也更地下的文化:變裝皇后(Drag Queen)。與華麗搖滾有著共同的脈絡,即英國舞台劇中男扮女裝的誇飾角色(pantomime dame)。類似閹伶歌手,或者中國戲曲中的乾旦,其實都是源於無論基於宗教或政治理由,對生理女性登台的禁制而出現的傳統。美國的變裝皇后文化,經歷早年的馬戲團與黑臉秀,在20世紀逐漸成為同志圈裡一股潮流。由於法規對同性戀行為的禁制,變裝皇后文化遂轉向夜生活和地下舞廳,知名的浩室音樂教父 Frankie Knuckles與Larry Leven,在兩人分別成為芝加哥、紐約舞池的重要DJ前,也曾是出雙入對的一組變裝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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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ag Queen過去曾是男扮女裝的地下文化,現已成為知名的表演藝術。圖爲美國知名變裝皇后RuPaul Andre Charles的前後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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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浩室音樂教父(上圖)Frankie Knuckles與(下圖)Larry Leven,在成為DJ以前,也曾當過變裝皇后。

《陰性中止》一書中,Susan McClary筆下的瑪丹娜(Madonna),聰明的運作舞曲論述,並與黑人音樂的女性傳統結盟。藉由過往理性音樂所不曾重視、不屑的身體性,以最不入流的物質欲望反諷男性主導的嚴肅音樂文化,並獲得年輕女性、黑人樂迷與同志社群支持。然而,McClary畢竟不是流行音樂或舞曲專家,他未能進一步點出的是,他口中由異性戀男性主導的搖滾樂。製作人Jimmy Jam 與Terry Lewis「控制」著女歌手Janet Jackson的新貴搖擺(New Jack Swing),事實上都源自黑人音樂,並且也都是強調身體的舞曲(搖滾樂源自節奏藍調,新貴搖擺則來自Prince這位宣稱雌雄同體的藝人與其「明尼亞波里之聲」)。而瑪丹娜所運作的舞曲論述,她的身體呈現(特別是《Vogue》裡的音樂和「voguing」舞蹈,皆有更原始版本:Malcolm McLaren的《Deep In Vogue》),也正是源自同志社群的迪斯可和變裝舞會(drag ball)文化,參與其中的正是紐約的非裔美籍同志。

美國女歌手Janet Jackson的歌曲《Control》,是R&B與嘻哈融合的新貴搖擺曲風代表之一。

(上)娜姐Madonna的《Vogue》與(下)Malcolm McLaren 的《Deep In Vogue》,MV所出現的「Voguing」舞蹈,即是源自1960年代黑人主辦的變裝舞會。

薩伊德(Edward Said)於《東方主義》一書中曾將種族與性別議題相連繫,指出非白人的種族他者亦經常被指為陰性的他者。這給予McClary對比才(Bizet)歌劇《卡門》的基本分析框架:卡門的《波希米亞舞曲》,終究受到法國古典音樂理性的制約,也將歌劇中的異國女主角卡門推向致命的結局。此處,儘管知曉,McClary再次未能強調,其所謂波希米亞舞曲(或吉普賽舞曲),亦為受西亞、北非音樂影響的多線節奏音樂。雖引入了薩伊德的論述,惜仍未能像Derrida、Butler 等哲人,將女性議題發展為更普世的他者議題。

《波希米亞舞曲》是歌劇《卡門》的配樂之一,將劇中女主角的命運帶向悲劇收場。

其實,無論是哲人Theodor Adorno在《Perennial Fashion - Jazz》等文章中對爵士樂的批評,Disco Sucks運動對迪斯可的毀滅行動(見筆者前文),以至於一直以來圍繞嘻哈音樂,對於其歌詞所言無物、暴力的批評(晚近版本由嘻哈大老DMC發難)。我們都可以這麼說:「這些種種『嚴肅樂迷對於靡靡之音』的批判,都只不過是複製了理性傳統對於非理性、心智對於身體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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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o Sucks是1979年由一群搖滾樂迷,趁著美國聯盟芝加哥白襪與底特律老虎雙重賽中場休息時間,在球場引爆迪斯可唱片的毀滅行動,被稱之為「迪斯可毀滅之夜」。

爵士樂以夜總會大樂隊舞曲的姿態走紅,其前身藍調、散拍音樂亦是舞曲;迪斯可本是同志地下舞曲文化(地下舞曲文化紀錄片《Maestro》回溯了這段歷史),從未真正被消滅(在80年代以浩室音樂的姿態回歸);而嘻哈音樂更是源於牙買加音響團的街頭派對文化。前述針對這些音樂的批判,或許原先的目標是商品化的流行文化,但最終非難的,更可能只是喜愛舞曲的移民、同志與青少年。

紀錄片《Maestro》回溯了同志地下舞曲文化的歷史

牙買加音響團的街頭派對文化,是嘻哈音樂的起源。

無論是種族、性別、世代與物種等議題,最根本反映出的都是一個社會中如何分辨我群和他者。若將性別議題沿著Derrida、Butler等人的理論推導至此,則廣義的流行音樂、舞曲,自其根源的藍調開始,就是一種「來自他者的音樂」。同理,所謂的黑人音樂中的「黑」,應與「陰性」相似,也是一種操演性的、屬於身體更多可能性的概念。

願我們能透過「黑—陰性—舞曲」,即透過他者,重構對流行音樂的認識。

 

◎Photo Via:達志影像, INSTAGRAM, Twi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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